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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者之歌──三隱士

陳真19 Oct 2000

針對我以前寫的一篇文章「非暴力: 一個愛情故事」,有人寫信問我:「維根斯坦為什麼這麼特別? 為什麼他選擇了這樣的路子在走? 那股支持他的力量或是理念是什麼?只因為受托爾斯泰的影響嗎?」於是, 我寫了底下這篇回答。

維根斯坦的確很特別, 但他並沒有刻意「選擇」什麼「路」在走, 他的種種言行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 並沒有所謂「選擇」的問題。其實應該反過來問: 為什麼我們老想不開, 老走違背自己天性的路?

維根斯坦的確推崇托爾斯泰, 但不只推崇他一人, 實際上, 還有一個人影響他很深, 叫做Karl Kraus, 是個維也納作家。同時,維根斯坦也喜歡哲學家祈克果 (Kierkegaard)。但是, 這一切都仍只是細微的「影響」。音樂也許對他有更深遠的影響。他曾說:「既然我寫不出來音樂對我的重要性, 我又如何能期待世人了解我的想法?

不過, 即使加入了音樂, 當然也還不足以說明為什麼這個人是這樣而不是那樣, 因為這實在沒有什麼「為什麼」。如果一定要說一個, 我想應該說是因為一種「慈悲」吧! 如果用他自己的話,就是一種「善意」(good will)。若非如此, 我無法想像維根斯坦那些生冷艱澀的邏輯和語言哲學, 有什麼好感人的?!

維根斯坦曾說過, 他覺得他的神經系統和別人的連在一起。對我來說, 這就像一種「菩薩心腸」, 對許多精神科醫師來說, 卻覺得那聽起來像是一種「症狀」。

維根斯坦得癌症, 死在主治醫師家裏 (因為他沒有地方可去, 又不想死在醫院, 也沒有人能照顧他, 好心的女醫生於是把他帶回自己的家, 度過癌症末期。) 臨死前, 醫生約了一些維根斯坦的朋友來見他最後一面, 但他情況惡化得很快, 恐怕見不著朋友了, 醫生於是問他有無話要轉告, 他跟醫生說:「告訴他們, 我有一個美好的生命。」, 說完之後就與世長辭了。

「我有一個美好的生命。」,這是維根斯坦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曾參加一個劍橋精神科醫師的研討會, 會議主題是「維根斯坦與精神醫學」, 除了討論維根斯坦哲學對心理學的影響之外, 他也被當做一個精神病人似地討論。當場有醫生甚至對「我覺得我的神經系統跟別人的連在一起」這樣一句形容自己對別人的喜怒哀樂「感同身受」的話, 懷疑有精神病理上的意義, 懷疑是不是一種「古怪的妄想」(bizarre delusion)。對「我有一個美好的人生」這句遺言, 在場人士也紛紛表示難以理解。可能是因為他們認為維根斯坦的生活過得這麼「顛沛流離」、「刻苦耐勞」, 生命怎麼會「美好」呢?! 他是不是「瘋」了?! 我有時真不知道許多精神科醫師到底在想些什麼!?

維根斯坦之所以引起精神科醫師的興趣, 可能是因為他太「特別」了。不過, 這個「特別」, 並沒有精神醫學上的病理意義, 至少, 我幾乎讀遍了他所有的筆記書信, 實在看不出他精神上有任何異樣, 只看得出善良柔弱的一副好心腸, 以及某種詩人式的憂鬱情懷。

維根斯坦的三個哥哥都自殺死掉, 他本人也幾度想自殺,如果因此而懷疑他有某種憂鬱症的遺傳體質是合理的,但這憂鬱並不主導或干擾他的生活或思考或人際關係。如果企圖在一兩句話或違反「一般人」的人生價值取捨上, 去尋找「病」的蛛絲馬跡, 是很不對勁的。我有時想,在「正常得不得了」的精神科醫師眼中,是不是所有藝術家以及羅密歐與茱莉葉都精神有點毛病?

可是,如果我們不明白人世上複雜的各種價值觀和生活方式以及往往不可以常理計的人事悲歡, 我們如何能適當地看待外在行為的內在意涵? 說起來有點「挑釁」, 但許多精神科醫師的確老是給我一種「頭腦僵硬」、「俗不可耐」的強烈感覺,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好萊塢「心靈電影」或八點檔連續劇看太多的關係。

台語有句話說,「看到影子, 生個兒子。」, 意思是說捕風捉影, 抓到一些不相干的蛛絲馬跡, 馬上就能拼湊出一段具有「起承轉合」意義的「故事」來。許多時候, 精神科醫師差不多也是這樣, 好像一點思考能力都沒有, 而且無法理解感情的複雜性似的, 可能是「太正常」或「太好命」的關係吧, 「世界」好像長得像個二次元平面, 沒有一點「深度」和「高度」, 而且是「黑白」的, 沒有「色彩」。

也許「精神科」醫師該改名「行為科」醫師, 似乎還比較合乎事實一點, 因為我們好像比較在乎言語、行為, 而不太管心靈或精神, 對「精神」的理解實在太粗糙了。也可能是因為我們被某種「科學教育」所毒害, 腦子裏因此老是惦念著「正確答案是什麼?, 一心想用各種「理論」來「分析」人, 找出「真相」。其實, 越「分析」, 我們只是越不了解人, 離「真相」越遠。誰能透過分析星星而明白滿天繁星是什麼感覺呢?

我覺得, 以後精神科專科醫師考試, 應該考一項「藝術欣賞」才對, 凡是不被沈從文的文章感動的, 一律當掉, 勒令從 R1 (第一年住院醫師) 重新幹起。每次聽到精神科工作人員最喜歡說的什麼empathy 或什麼「多給他一些empathy, 我就很想上吊! 我們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呢?!

考「藝術欣賞」可能還不夠, 應該派spy 去調查, 凡是曾經得過什麼「優秀青年」獎章、曾經嘲笑過「檳榔西施」、不曾被學校記過、銀行存款超過七位數的, 也都該一律「留科察看」。情節嚴重者, 吊銷精神科醫師執照。這樣的建議,聽起來會很荒謬嗎?

1989, 記得在精神科實習時, 曾有位患有癲癇及長期失眠的「所謂民進黨」黨員住院治療 (那時候都還是這麼稱呼民進黨)。開研討會時, 有位外面找來的醫界大老「蒞臨指導」, 他翻開病歷, 一看到身份資料欄上的「民X 黨黨員」, 立刻呼籲大家不要忽略了這個「線索」, 要多問一下這方面資訊, 說不定有「被害妄想」(delusion of persecution) 或「反社會人格障礙」(anti-social personality disorder) 的問題。我本來以為他在開玩笑,於是一下子嘿嘿嘿笑出來, 可是, 看在場眾人紛紛點頭稱是, 神情肅然做沉思狀, 我才趕緊收回笑聲, 改以清喉嚨聲取代之。我還記得當場有人稱讚那位大老「看事情很細膩」。

回到維根斯坦, 很多人喜歡說他之經常自責、懷抱罪惡感是因為同性戀。同性戀在當時可能是一種禁忌, 但維根斯坦其實並不為此所苦, 至少, 我沒看過他自己寫了什麼東西表現出這樣的痛苦, 頂多只有一兩句稍微提到「感覺怪怪」而已。

不過, 他確實是一個道德上自我要求很高的人, 對一些過錯往往自責很深。只是, 這些自責, 都不是一般人所以為的什麼大事或祕密。如果我沒有漏掉了什麼資料, 那麼, 他所提到自責最深的事有兩件, 一件是在納粹迫害猶太人時, 維根斯坦曾在某個場合否認了自己是猶太人。一件則是體罰學生, 他曾抓起一位不乖的小女生的辮子打耳光, 遭家長告狀, 引起了一樁調查, 維根斯坦卻在調查中否認了他所做的。

這件體罰的事, 特別使得維根斯坦一直心有未安,於是,在離開了任教的小學好幾年後,他還特地回去那村落,挨家挨戶地跟被他揍過的小朋友們及家屬道歉。這些村民, 在接受後人訪問時, 幾乎一面倒地稱讚維根斯坦是一位好老師。

許多跟他同時代的人, 說他怪里怪氣的, 脾氣火爆,不好相處。不過, 卻有更多的人有完全相反的評價, 說他純真、正直、溫柔體貼。這兩種評價也許都沒有錯, 大概是看你跟他八字合不合吧。在我心目中, 他是很有幽默感的, 他寫的東西,常使我一想起,就忍不住要笑出來, 看他的書, 就像看漫畫一樣,一輩子也看不膩。

維根斯坦出身首富之家, 父親是維也納的「王永慶」。二十歲出頭時, 離鄉背井來到英國曼徹斯特大學唸航空機械。這期間, 唸了羅素的「數學原理」(The Principles of Mathematics) , 對「數學哲學」(Philosophy of Mathematics) 產生極大興趣, 於是跑到劍橋找羅素, 要求旁聽羅素開的一門「數理邏輯」(Mathematical Logic) 的課。那門課只有三個學生, 羅素就同意了。有一次火車沒趕上, 維根斯坦就臨時出重資跟鐵路局包了一輛火車, 全車就只有他一個乘客。維根斯坦一直都不是重視物質享受的人, 但他出身之有錢, 由此可見一斑。

旁聽一個學期後, 他乾脆轉學來到劍橋, 並且很快地, 他和羅素及G. E. Moore等人的師生關係就掉換了位子。維根斯坦變成他們的「老師」了。

據說, 維根斯坦對羅素的哲學之惡評, 曾使得羅素一度失去信心和興趣而打算放棄哲學。在一封羅素給女朋友的信中這麼說:「我把我正在寫的最重要的一部份東西給維根斯坦看, 他說我寫的統統都錯了。...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但我心中總覺得他一定是對的, 他一定是看見了我沒看見的東西。假如我也能看見, 我倒不會介意他怎麼說, 糟糕的是我根本看不見, 但我卻又覺得我可能全部都錯了, 若我這樣繼續寫下去, 維根斯坦會以為我是個不老實的大壞蛋。哎呀! 這是年輕一代在敲門了。我應該在適當的時候讓位給他, 不然我會變成一個夢魘。」

可是,維根斯坦在劍橋待了五個學期後,卻待不下了。儘管他十六年後重返劍橋, 他仍然總是抱怨劍橋牛津是可怕的「思想沙漠」。這些話,曾嚴重刺傷許多劍橋牛津學者的自尊, 因此對維根斯坦很感冒。但這些話其實一點都不難理解, 只要看看這些地方陰森森的大教堂、烏漆媽黑四周全是古聖賢肖像的學校餐廳、連碰都不能碰的整齊大草皮、動輒得疚的繁文縟節, 就能明白這裏住些什麼人了。壯觀是蠻壯觀,但總是少了一點人味。

想像一下,在一個四周掛有堯舜禹湯文武周公蔣公孔子孟子老子孫子武則天秦始皇等等肖像的陰暗大餐廳裏吃飯, 是什麼感覺。

維根斯坦想輟學, 羅素努力勸他不要走, 但維根斯坦去意堅定, 他說:「跟聰明人講話, 只是作賤我自己的心靈」(I prostitute my mind talking to intelligent people.)。他打算到挪威一個偏僻的靠海小木屋獨居。羅素說:「你這樣會瘋掉」;維根斯坦應他一句說:「上帝會保守我的心智」。羅素沒辦法, 於是請維根斯坦口述, 由祕書記下他的想法。這份口述, 就是維根斯坦最早的一份哲學作品, 叫做 "Notes on Logic, 1913"

維根斯坦去挪威隱居後,系主任G. E. Moore 曾去拜訪他, 並當場「做筆錄」, 記下維根斯坦的一些有關邏輯的想法。Moore 打算拿這份東西, 充當頒給維根斯坦一張大學文憑的依據。Moore回去後, 卻發現依學校規定需要有參考文獻和前言, 於是又寫信要求維根斯坦提供, 維根斯坦回信給他時口氣很不好,不願遵照規定,還說Moore 如果要堅持,不如下地獄去算了。文憑當然就泡湯了。

大約在這段期間,維根斯坦讀了托爾斯泰的書,十分喜愛, 經常隨身攜帶閱讀, 逢人就推薦。他生平最推崇的文章之一, 就是托爾斯泰的短篇故事「三隱士」(見底下),說它碰觸到「哲學的深沉意涵」。

基本上, 維根斯坦並不是一個博學的人, 他不太做廣泛閱讀, 卻總是對喜歡的書一讀再讀, 讀一輩子也不膩, 就像我們反覆聽喜歡聽的音樂那樣。不過, 被他批評過的書很多, 稱讚過的書卻很少, 在他臨死前兩年, 曾特別寫信給友人推薦一本書, 叫做「猴子」(Monkey), 我覺得很好奇, 究竟是什麼書? 一查, 原來是吳承恩的西遊記。

離開劍橋不久之後,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 祖國奧地利捲入戰局, 維根斯坦因為健康因素而免服兵役, 但他卻自願從軍。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危險地區, 他卻申請前往, 並經常要求上級派給他擔任最危險的任務--站哨。他的日記上寫著:「我希望透過面對死亡, 而成為一個正直的人, 而不是一條軟弱的虫」、「也許面對死亡會給我的生命帶來一些光亮, 唯有死亡給予生命意義。」

生前出版的唯一一本哲學著作「邏輯哲學論叢」(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 就是在戰場上寫成。邏輯實證主義者把它當成「聖經」, 當成砍殺宗教、倫理語言的「科學」尚方寶劍, 維根斯坦卻極其不悅地否認, 說這純粹是一本「倫理學著作」。

強調一清二楚的「邏輯」和神祕的「道德、美學、宗教」等事物, 性質上南轅北轍的兩樣東西, 在維根斯坦的思想中, 卻有著奇妙的結合。

參戰幾年後, 維根斯坦被俘, 關在義大利。憑他家族的勢力和聲望如日中天的好友--經濟學家凱因斯(J. M. Keynes) 的奔走,維根斯坦得以被單獨釋放, 但他卻拒絕, 堅持必須等所有同袍都先離開俘虜營才肯走。

戰時, 維根斯坦父親去世, 留下大筆遺產, 但他離開俘虜營的第一件事, 卻是把全部財產送給兄弟和姐姐, 並且從他那擁有七架鋼琴、皇宮一般的老家搬出來。之前, 他並曾以相當於一百萬美元的鉅款贊助過二十幾個詩人、藝術家。

戰後, 維根斯坦不想再回哲學界, 因為他覺得他的那本戰場上寫的 "Tractatus" 已經解決了所有的哲學問題。於是, 他決定重新當學生, 跟著一群年紀小他一大截的「小朋友」一起唸「小學教師訓練班」, 之後, 申請到維也納偏遠山區的一個村落擔任小學教師, 教了大約有七年之久。算起來, 他離開哲學界共十六年, 除了隱居寫作、入伍及當小學老師外, 之間也換了不同工作, 比如當過園丁, 一度還住在廚房和工具棚裏。

這段在山區當小學老師的日子,維根斯坦卻聲名在外,「仰慕者」越來越多,很多哲學家相約到他所任教的小學「朝聖」,勸他重返哲學界。他回覆凱因斯, 拒絕了這些「勸進」。他信上這麼說:「我該說的話都說了, 源泉已經乾涸, 這聽起來有點奇怪, 但事實是如此。」

一般認為讓維根斯坦重回哲學界的原因是, 旁人透過他姐姐的安排, 讓他認識了當時維也納學圈 (Vienna Circle) 的領導人Schlick(這人後來被他指導的一個納粹研究生所暗殺), 因為Schlick 邀維根斯坦一起去聽一位荷蘭數學家Brouwer 演講。演講之後, 一堆人在咖啡館裏聊了好幾個鐘頭。

Brouwer是數學哲學的「直覺主義」(intuitionism) 的創始人, 他這場演講, 不知道究竟是講了些什麼, 似乎讓維根斯坦蟄伏已久的心又活了起來, 因為, 那一晚, 已經很久不談哲學、離群索居沉默寡言的維根斯坦, 又恢復了往日雄風。據當時在場的人描述:「那天晚上, 維根斯坦的變化, 使旁觀的人神魂顛倒,..他口若懸河地開始講述他後期著作中的想法,...那一個晚上,是維根斯坦恢復強烈哲學興趣及哲學活動的紀念日。」

之後不到一年, 維根斯坦在凱因斯的安排下, 回到了劍橋, 重新註冊為研究生, 這時他已41歲。這趟旅費, 都還是凱因斯幫他出的, 因為維根斯坦不蓄私產, 過著比一般人差很多的物質生活, 比如, 他買不起從高雄到台北的火車票。

小維根斯坦十幾歲的「指導教授」Ramsey,之前曾去過維根斯坦在挪威山裏面的房子, 在寫回家的信中這麼說:「維根斯坦住在一個小小的粉刷房中, 只夠放一個床、洗臉盆、小桌子及一把硬椅子。他的晚飯 (我昨天跟他一起吃) 是很難吃的粗麵包、奶油及可可茶。」

1929年某天,維根斯坦坐著火車終於回到了劍橋。凱因斯去接他。出發前,凱因斯留了一張紙條告訴妻子自己的行蹤,紙條上寫著:「這下好啦!上帝來了! 我在五點十五分到火車站接他。」

回來之後不久,羅素及Moore 就想辦法以維根斯坦那本戰場上的著作Tractatus 為名, 頒給他一個博士學位,可能是為了避免他七老八老(41)又得重頭唸研究所的辛苦。之間,還發生一些有趣的事。

羅素及Moore理應是維根斯坦博士口試的主考官, 但羅素本來不願意擔任, 因為他覺得維根斯坦對他的「品性」似乎很感冒, 羅素說:「我可不想講錯了什麼話, 害他口試一半時往外衝, 他正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不過, 後來還是答應了系主任Moore 的請求,兩人共同擔任口試維根斯坦的工作。

兩位考官進場前有點緊張, 因為不知道要考問這位脾氣不太好的大牌學生什麼問題, 一路上, 互相推給對方發問, 僵持不下。羅素笑說:「我沒辦法想像有這麼荒謬的事。」口試時, 兩位考官有一搭沒一搭地形式上問了一兩個問題, 要維根斯坦解釋那本書的主旨, 維根斯坦卻什麼都不願解釋,只拍拍他們的肩膀說:「你們永遠都不可能懂的。」

維根斯坦之所以這麼說,並非輕視羅素和Moore,實際上,當維根斯坦離開俘虜營,準備要出這本書的時候,曾先拿給另一位著名的邏輯學家Frege 看,看完之後,維根斯坦寫信跟羅素抱怨說Frege顯然「一個字都不懂」,並要求儘速和羅素碰面,希望能當面解釋這本書給他聽,因為維根斯坦認為羅素是他的一線希望。

結 果,據羅素的書信所說,維根斯坦真的一個字一個字、一行一行地解釋那本兩萬多字的書給他聽。不過,維根斯坦顯然從羅素這裏受到更大的挫折。當時,所有出版 社都拒絕了這本書的出版,只有牛津出版社在羅素的力薦之下勉強同意,條件是羅素必須為這本書寫「前言」,增加「賣點」,可是,羅素寫了之後,維根斯坦說羅 素完全誤解了他的意思,於是拒絕讓羅素的「前言」和他的書放在一起出版。

這本書後來還是連同羅素的前言在1921-2年 一起出版了,過程不詳,但維根斯坦曾在一封信裏透露厭煩之意,說他不想管這本書了,隨便羅素處置。這本書,卻在他離開哲學界這段期間內不斷流傳;特別是科 學兮兮的維也納學圈,更是推崇得不得了,捧為「邏輯實證主義」的聖經,曾經在聚會中逐條討論。但是,維根斯坦總是宣稱他們扭曲了他的想法。我常覺得很奇 怪,這些人為什麼這麼厚臉皮,作者都已經再三否認了,他們卻還是硬要這麼「解讀」?!

不過,博士口試還是算通過了。Moore 在給學校的報告上這麼說:Tractatus 是一本天才之作, 達到劍橋博士學位的標準。」

在我看來, 羅素和維根斯坦幾乎是「世界」長得剛好相反的人。可是, 這些飽受維根斯坦「倒彈」甚至「痛罵」過的師長們, 卻似乎有著極不平凡的「肚量」, 不但不跟維根斯坦這怪人「一般見識」, 而且明的暗的努力幫他, 甚至大方地公開承認不如。比方說, 系主任Moore 是維根斯坦的忠實學員, 總是準時出席維根斯坦在自己宿舍裏舉行的討論課, 幾乎從不缺席, 留下許多課堂筆記。

如果不是有這些肚量頗佳的老師, 像維根斯坦這樣一個與主流世界沒有交集的怪人, 他的思想和他的人, 恐怕都得永埋塵土。

有了博士學位後, 在羅素和Moore 的強力推薦下, 維根斯坦馬上被選為三一學院 (Trinity College) 的研究員, 並且很快地繼任Moore成為系主任。

聽說決定主任人選的評審者之一, 是一位很不喜歡維根斯坦的人, 兩人平常見面互不打招呼, 但他仍出人意外地投了贊成票, 旁人不解, 他說他不得不贊成, 因為他擔心會有這麼一天, 出現這樣的局面: 在哲學上排斥維根斯坦, 就像在物理學上排斥愛因斯坦那樣可笑。

不過,維根斯坦非常不喜歡當個哲學教授, 他說那是一種「荒唐的工作」。他並且極其厭惡學院派哲學家,他總覺得他們不但笨而且不老實,自欺欺人, 所以也不參加哲學研討會或哲學家聚會,更不曾向哲學期刊投稿。有人曾跟他說某天劍橋將會有個哲學研討會, 維根斯坦說:「這聽起來好像是在說某天劍橋將會發生鼠疫一樣。」他總是盡量避免這類「菁英齊聚一堂」的聚會。

當時, 劍橋有個祕密組織叫「劍橋使徒」(Cambridge Apostles), 不是祕密顛覆政府,只是「菁英中的菁英」之間的祕密談話,享受某種祕密的快感吧?! 成員是主動邀請加入, 不對外公開,能夠受邀並且投票通過, 是一項榮譽。羅素、凱因斯都是這個團體的成員, 維根斯坦也被邀請加入,投票通過,他卻跟羅素說他以後不會去參加, 說那只是「浪費生命」。

維根斯坦去餐廳吃飯時,總是不願坐老師才能坐的所謂 "High Table",喜歡自己一個人坐在學生席的角落。但他說,他其實有去坐過一次High Table,結果,聽到其他學者們的對談,使他很想吐,於是忍不住當場摀著耳朵走出來。他說,那些學者講那些言不由衷的學術行話,無非出於虛榮,目的只是要「得分」,增加學術光采。他說,他比較喜歡和學校宿舍每天來鋪床的歐巴桑聊天,至少,對方是講真心的話,而且真的樂在其中。

我們如果了解維根斯坦的哲學,其實就不難理解為什麼他喜歡和奧地利鄉村的小朋友、愛爾蘭的漁民或挪威的農夫住在一起,卻很不喜歡劍橋的氣氛,不喜歡整天得和一堆「學者」打交道。

他並經常以強烈口氣勸阻學生勿以哲學為職業, 幾個與他親近的學生, 聽從了他的勸告而離開哲學界。有一位在當時被公認為十分出色的數學系學生, 在維根斯坦影響下, 離開了學校、也離開哲學界到工廠謀職。

不過,以現在的劍橋來看, 這種自以為是的學院氣氛可能比以前好很多了。至少比起台灣學界, 恐怕要誠懇一千萬倍。如果維根斯坦處在當今的台灣學界, 我想他三天就會辭職不幹了。因為實在太不真誠了, 老師學生都一個樣。

劍橋市有個「維根斯坦檔案中心」, 應屬於奧地利政府。一年半前(1999, 邀請來一位當年維根斯坦的學生 Prof. Wasfi Hijab, 現年已經七十幾歲, 目前是貝魯特美國大學 (American University of Beirut)數學系系主任, 他打算寫一本有關維根斯坦的書, 為了集思廣益, 所以組織了一個為期一年的小型討論團體, 一般只有四、五人參加, 我出席過兩次。曾聽他說, 有一次, 他跟維根斯坦走在街上, 忍不住問起維根斯坦為什麼老是勸學生不要從事哲學, 維根斯坦指著學院的門房 (porter) :「因為, 像這樣的人和工作, 才是我尊敬的。」

這位老教授, 說起這段往事時,似乎有點激動, 眼裏閃爍著一種奇怪的光芒, 還一邊比手劃腳,好像很「用力」的樣子。我有點擔心他會情緒失控而哭起來。這一幕,看在我眼裏,十分感動。

從一些日記和書信, 我們十分容易發現: 維根斯坦很不喜歡學界的人那副講話的德性和內涵----愛炫、淺薄、不真誠、充滿虛榮。而一般販夫走卒的「言不及義」, 卻反而是他所喜愛。

維根斯坦一點都不道德腔, 生平最討厭的就是嘰哩瓜啦的說教,但他本身卻給人強烈的道德感。可是, 如果以為他是一個整天研讀偉人言論、刻苦修持、一出口就是金言玉語、頭上頂著光圈的道德人物, 那就真是完全誤解他了。他一點都不自苦, 雖然他的確過著物質上很貧乏的生活。相反地, 他認為人生無非是在尋求快樂之道。

就我所知, 他的日常重要娛樂之一就是看電影和看小說。他也喜歡和學生或友人在劍橋市集上打彈珠以及飛鏢射水球等等,射中若干或進多少個洞, 可以兌換各種獎品, 比如珍珍蘆筍汁或青箭口香糖(很奇怪,為什麼現在的劍橋完全沒有這些東西?)。如果他現在還活著, 我敢打賭他應該會喜歡逛夜市、打電動、看小叮噹、看金庸小說或亞森羅蘋才對。

維根斯坦有一句話, 常常在我腦海裏迴響, 十分感動。他說: 「我甚至不會拒絕自己一杯咖啡」。時下流行的一些口頭禪, 像什麼「喜捨」、「大愛」、「愛心」、「犧牲奉獻」什麼的, 在他身上是不適用的。這就好像我們絕不應該把「六祖慧能」看成證嚴法師一樣。

很 多人總以為物質缺乏是一件可怕的事,因此,「放棄」物質享受就意味著某種偉大情操。挨餓或無錢醫治病痛當然是很可怕,但是,物質上的簡單卻完全不該是一件 可怕或值得稱讚的事,就好像我們不會稱讚一個在烈日下尋找樹蔭乘涼的人一樣。這裏頭根本沒有所謂「放棄」,因為這樣聽起來好像很捨不得、有點不甘願似的。 其實根本不是這樣。

一 個人如果覺得某個事物對他有吸引力,那就儘管去追求,根本不必壓抑得那麼辛苦。何必呢?!就好像一個人心裏如果很想「往上爬」,很想壓在別人頭上當一個權 勢人物,那就去努力吧!如果這樣真的會使你感到快樂的話。問題是,這通常不是快樂之道,那麼,離開這些東西,就不該叫「放棄」,就好像我們不會說某人放棄 被狗咬一樣。

我們可以想一想甘地,他本來當一名律師的收入狀況,相較於一般人,可說是月入百萬,但他後來卻過著比一般人都還差、近乎乞丐一般的生活。但他說:「我沒有財產,但我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因為我從沒欠缺什麼。世人也許會笑我放棄財產實在很笨,但我可以嚴肅地告訴大家,它反而可以得到一個正數,沒有人能比我更加滿足,這就是我擁有的最大財產。」

維根斯坦的想法,其實也一樣。他並沒有要刻意拒絕什麼來虐待自己,正好相反,他一直就是在寶貝自己,只是方法跟我們剛好相反而已。就像他說的他連一杯咖啡也不會拒絕自己。

二次大戰爆發, 維根斯坦覺得不應置身事外, 於是透過牛津哲學家Ryle 的介紹, 找到一個工作, 在醫院當搬運病床、藥品貨物的雜工。Ryle 寫信給當醫生的哥哥說:「維根斯坦是世界上最有名的哲學家之一,...他想在醫院裏找一個基層的勞力工作, 做為他對戰爭的貢獻; 需要的話, 他說他可以辭去教授職位, 他並且想要在被轟炸區工作, 但他不要此事宣揚開來。」所以, 自始至終, 醫院的同事都沒有人知道他的赫赫來歷。

在稍後的六、七零年代, 羅素則投入了反戰工作,舉世享有盛名, 在世界各地擁有無數的「羅素迷」。在更早之前,維根斯坦還活著時,羅素其實就不斷地鼓吹人權和和平思想, 並且身體力行加入各種示威行動。但是, 維根斯坦認為羅素「言不由衷」, 對他所做的因此沒有一點點的好評。

比如有一次, 羅素正要去一個宣揚「人道精神」的團體發表演說, 途中遇到維根斯坦, 維根斯坦很不以為然, 叫羅素不要去做這種事, 羅素很不悅地說: 難道你希望我去組織一個宣揚屠殺小孩的團體嗎? 維根斯坦說:那也總比你做那些事好!羅素很生氣,就跑去跟別人抱怨。

這樣的故事, 很容易被曲解, 就好像他的哲學也很容易被扭曲一樣。當代許多人甚至把維根斯坦的一部份思想穿鑿附會成「反人權」、「反人道」、「反道德」、「反動物權」等等等。實在十分荒謬! 這就跟把他視為一個「邏輯實證主義者」或「語言分析哲學家」一樣荒謬!

維根斯坦之「離群索居」、不喜歡與上流社會、知識「菁英」有所聞問,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為這些人太不真誠、太壞、太會欺負老實人了。我常想,「世界」可以分為兩半,兩邊住著完全不一樣的兩種人類。一邊是講清楚的老實話,連謊話都至少是由衷的,另一邊卻是專講言不由衷的空話屁話怪話笨話,無論做什麼或說什麼都裝模作樣、虛榮四溢的, 好像沒有一句話可信似的。

可能是受托爾斯泰影響, 維根斯坦也曾努力學俄語, 並通過語言檢定, 準備移民莫斯科。一切進行順利, 並申請到當地一個農場的工作。可惜, 風聲走漏, 蘇俄官方發現他「就是那個哲學家」, 於是又改安排他到莫斯科大學任教, 不願「大材小用」,這趟莫斯科移民計劃, 也因而作罷。

系主任這個職位沒當幾年, 維根斯坦就辭職了。辭的原因之一是, 他認為待在劍橋這樣一個令人窒息的「哲學沙漠」, 會妨礙他的思考; 原因之二是, 他覺得學生總是崇拜他, 他覺得這只會害了學生發展自己的思考。於是, 1947, 他辭掉工作, 又開始四處流浪的生活, 或獨居或在不同朋友家借住, 靠朋友接濟, 並且不斷寫作, 直到1951年死為止。

死前這幾年的四處飄泊, 似乎是他對自己的作品最滿意的一段日子。他說, 他覺得比過去任何時刻, 都有更好的心境從事哲學活動。他一生寫了數百萬言, 但是,在生命最後這幾年之前,他似乎從來沒有滿意過自己寫的東西。

令我稍不解的是,據檔案中心負責人說,維根斯坦遺留下的手稿有一萬多頁,而他臨死前燒掉的筆記,可能也差不多是這個數量。我不是很確定維根斯坦為什麼要燒毀自己的創作,但我總是不禁會從他對「語言」和「邏輯」的想法中,聯想到甘地的一段話。

甘地一生也是寫了大量的文字和書信, 並且主編許多雜誌。現有的「甘地全集」已達九十幾冊, 但甘地在晚年健康逐漸惡化時卻說:「事實上, 我寫的東西, 應該與我死後的軀體一起焚化。因為, 是我所做的事, 而不是我所說的和寫的東西將會流傳下去。」

對我來說,維根斯坦也是一樣, 如果他根本不是那樣的一個人、沒有那樣的感情、不是過著那樣的生活、不是做過那樣的事, 那麼, 不管他說了什麼「話」, 對我來說,就一點都不重要了。

這樣的人, 這樣的故事, 的確很吸引人。尤其在他死後, 世界各地的「追隨者」更是不計其數。可是, 我認為, 專業哲學上的「追隨者」大部份都扭曲了他的思想; 不了解也就算了, 甚至常常剛好曲解成完全相反的意思, 就像維也納學派把他當成一個「邏輯實證主義」的大宗師那樣荒謬。維根斯坦最不以為然的, 不就是這類科學兮兮的「哲學」嗎?怎麼還會是大宗師或開山祖師呢?

更糟糕的是, 這些要命的追隨者, 統統在學界裏成為當今解釋維根斯坦哲學的「主流」。對我而言, 這真是「白白布染到黑」, 是一件令人無法忍受的荒唐事!維根斯坦生前曾說過:「絕大部份解釋我的想法的東西, 都只是一堆垃圾。」我常希望他最好能從墳墓裏顯靈,爬出來罵人。

很多人說維根斯坦哲學是哲學中最難懂的思想之一, 但我認為, 如果困難, 那倒不是難在智力上, 而是難在讀者是否真的「相信」某種「德性」或本身擁有某種「感情」。我總覺得該把這份「德性」或「感情」統統概括在「非暴力」底下。如果不明白維根斯坦思想那一層濃濃的、悲憫的神祕色彩, 單是在那些艱澀的邏輯符號或語言哲學概念上打轉, 只是隔靴搔癢, 毫無意義。他曾這麼說:「如果哲學只是讓你學會操弄一些艱澀的邏輯符號, 如果哲學無法幫助你解決你生命裏的問題, 研究哲學有什麼意思?!

維根斯坦常說,他是在為散佈世界各個角落那些跟他的「世界」長得類似、與「現代人」呼吸不一樣「生命空氣」的人而寫。他說「只有那些本來就能理解我的想法的人能理解我寫的東西。」

至於他挺睹爛的「現代」, 到底是什麼樣的一種「生命空氣」呢? 我想, 應該是一種人定勝天、不敬神明的虛榮和無知吧!?

如果要我用最簡單的字眼來形容維根斯坦, 我不會像一般人說的說他是個「天才」。比如說, 羅素曾形容維根斯坦是他所見過「最完美的天才典範-熱情、深邃、激烈、霸氣十足」。一般所謂天不天才的, 對我一點都不重要, 相反地, 我會用「無辜」兩個字來形容他。就像甘地說的:「我們越無辜, 我們就越有力量。」維根斯坦對我有不可思議的「致命的吸引力」, 就像任何一隻小狗對我也有「致命的吸引力」那樣。無辜、單純的人事物, 總是帶給我無比的快樂和勇氣。

說維根斯坦「無辜」, 是因為他讓我感受不到一點點虛榮和害人之心, 他像個在海邊玩耍的小朋友, 專注而快樂, 像個純潔的小天使:真誠, 柔弱, 善良。雖然偶爾會發脾氣罵人, 但是對人一點危害之心都沒有, 心地軟得像個棉花糖, 對他人的痛苦感受敏銳, 像有一種「透視心靈」的特異功能似的。讀他的書,總忍不住常要掩卷嘆息,世上竟還有這麼純潔的大人。

我之前就居住在維根斯坦埋葬處的對街巷子裏, 相隔約僅一兩百公尺, 因此常有機會去他墳上玩, 那裏住有黑白兩隻野貓, 可能是因為住在墳墓裏與死人為伴很無聊, 所以這兩隻貓很喜歡主動找人玩。這墓園入口是一條長長小徑, 叫做萬靈巷(All Soul Lane), 站在入口往內看, 很像電影「布拉格的春天」最後一幕。其實裏面墓園蠻大, 畫分成幾個區, 有好幾百個墳。

初次來時, 找半天實在找不到維根斯坦的墳, 只好去墓園旁一戶人家打聽, 應門的是一個國小女生, 一聽是來找維根斯坦, 頓時燦然一笑, 令我印象極為深刻。我在想, 她在笑什麼? 大概是很多人問她這問題吧!? 她快樂地領隊, 很快地在有點凌亂的墓園裏找到了維根斯坦的墓碑。

很奇怪, 幾乎沒有一次例外, 每次去都發現有人放「紀念品」在維根斯坦的墓碑上, 比如放一朵花、一束草或幾粒毬果、幾個銅板等。這墓園其實知道的人不多, 無任何標示, 也沒有任何觀光手冊或旅遊文章會提到這個墓園, 所以,來探視維根斯坦的,想必都得四處賣力打聽、專程而來。就算來了之後, 想要在幾百個墓碑中找到這不起眼的一塊小墓碑,恐怕也挺不容易。

有位不相識的日本人, 透過層層私人關係, 從我這裏打聽到維根斯坦的墳墓所在, 還特地搭飛機從東京來到劍橋, 只為了看這墓地一眼。這個日本人去到現場之後, 聽說立刻全身五體投地趴在地上, 說要跟維根斯坦「盡量接近」, 實在很好玩。

我也曾在墓園遇到一個西方少女, 低頭四處查看, 不知道在找什麼, 我本以為她可能是在找她親友的墳, 後來, 她跑來問我說維根斯坦的墳在哪, 我就指她的腳上說, 這就是了。問她也是唸哲學嗎?她搖搖頭,若有所思地再三說:維根斯坦的墳真的是什麼裝飾都沒有。

曾聽牛津一位唸自然科學的朋友說, 有兩位藝術家, 在希臘或哪裏, 把維根斯坦的書剪爛成一條一條, 用繩子串起, 掛在菜市場四周, 幾度「表演」後, 引來警察干涉。朋友問, 這兩位藝術家有沒有弄懂維根斯坦, 我跟他說「應該有吧」。我敢說, 維根斯坦腦子裏想的東西,比較是屬於販夫走卒出入的「菜市場」, 而不是屬於菁英逞口舌之快的巍峨「大廟堂」。

令我感動的是,這些憑弔者或仰慕者,倒不一定是哲學界的人,也不一定是什麼專家學者,而只是各行各業的一般個人。他們不一定懂很多維根斯坦的哲學。所以, 我在想,一定是在維根斯坦身上, 有一些我們所熟悉卻說不上來的東西,感動了各地的陌生人。

我常想, 一個人縱然贏得當代舉世名聲、享有一切權勢榮華, 其實都遠比不上死後能有一個陌生人, 千里迢迢地懷抱真心來你墓上憑弔, 獻上野花一朵。不知道為什麼, 每次看到墳上這些「紀念品」, 我心裏總有無限感動和悲傷, 就好像在祭拜我一樣, 彷彿我也因為「預見」此一「死後相知」, 而能有勇氣承受生前所有誤解似的。所謂「士為知己者死」, 大概就是這樣的一種感覺吧!

維根斯坦一生像個吉普賽人,居無定所, 四處飄泊。不過, 我相信, 他其實早已找到他永恆的家。這個家, 不是高高在上的無塵天空, 而是在嘈雜有趣、充滿缺陷的彩色人間。

後記﹕

常有自然科學界的朋友, 問我西方哲學或維根斯坦的思想如何入門, 我的建議是: 完全沒有必要刻意去碰它! 我的意思是說: 把維根斯坦當成一種「時髦」或「學術」來讀, 是很荒唐而且很猥褻的事。其實, 我很懷疑, 若秉持這種心態, 怎麼可能看得懂他在寫什麼!? 我有個簡單的實驗, 如果你打開維根斯坦的書, 比如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 看完兩頁序言, 沒有馬上產生一絲好感的話, 我覺得就可以把書扔了。

出國前,連「維根斯坦」都沒聽過,想不到現在卻以他的思想當博士論文。底下這事說來很玄, 像靈異事件, 但是, 完全是事實:

我出國後第一個月, 有一天要睡覺時, 心裏想著:「哲學啊哲學, 這麼大的一個汪洋大海, 我要從何唸起呢?」無意中, 看到床頭一本怪書, 維根斯坦? 誰啊? 先翻開序言, 結果, 在幾秒鐘之內, 我的人生卻經歷了前所未有的某種奇怪而巨大的感動, 好像他就是我自己似的。從那一刻之後, 我就陷入了一個夢境, 至今還沒有醒來, 我想, 這個夢大概永遠都不可能醒了。

這個奇妙的感動,其實只是來自序言裏的這句話:「我本想寫一本好的書, 可是, 這樣的時光早已流逝。」我說不上來這句話有什麼特別之處, 但它卻給我無與倫比的感動, 連我自己也覺得實在很怪異。是陰魂附身或投胎轉世嗎?我自己推測,大概是我從這句話感受到一種前所未見的真誠和善良吧?!除了小孩子, 從來沒有一個大人曾經給我這麼強烈的感受。

即使到現在,每次想到他講的一些乍看平淡無奇的話,我就會覺得心裏一陣酸楚,彷彿他是我死去的親人或者甚至就是我自己似的。無數的夜深人靜,讀著他寫的東西,總是陷入深深的悲傷。

如果真的很想讀維根斯坦但又無法直接閱讀其作品,我想,中文讀者可以看范光棣教授寫的「維根斯坦」(東大圖書,世界哲學家叢書)。本文許多翻譯就是直接引用該書。這本書和這套叢書不但適合不習慣讀英文的哲學初學者,也很適合以哲學為「專業」的中文讀者。

范教授是我所見當代最好的哲學家之一,我跟他有一段奇妙的認識過程, 牽引出這段遭遇的原因, 是因為我也中了維根斯坦的毒, 不時想逃之夭夭, 可是, 心事無人知, 非常痛苦, 所以就冒昧寫信給他, 請求解人生大惑 (這樣冒昧的事, 我不曾做過)。不久之後, 收到回信, 他說他剛好也答應接受劍橋的邀請, 即將來到劍橋參加研討會。據我所知, 范教授一直也不喜歡參加什麼「哲學研討會」, 對哲學學術活動疏離得很, 似乎喜歡維根斯坦的人都有這種傾向。只是, 范教授仍然沒有解了我的惑, 我還是每天都想逃, 卻不知要逃去哪裡。

三隱士

托爾斯泰(陳真「轉述」12-30-1999

主教有一天出海訪視,船上漁民指著一處議論紛紛,主教好奇問那地方是什麼, 漁民答, 是個荒島, 住著三個奇怪隱士。主教希望去看一下。

島上出來高矮不一三個人, 穿著簡單破爛, 最矮一個臉上有抹不去的微笑, 中等身材的, 友善而親切, 最高一個表情嚴肅。奇怪的是, 三人一直手牽手。

主教直接問: 「你們處荒島, 如何服侍上帝?」最矮一個答:「我們不知如何服侍上帝。」另一個接著說: 「我們只是互相扶持。」 最高的也說了: 「我們只知道一段禱告詞,『你們三個, 我們三個, 憐憫我們。』」

主教取消其它行程, 花了當天所有時間, 辛苦地教他們祈禱文「我的天父」, 之後坐船離去。

天色昏暗, 船急速回航, 天上美麗星星一顆顆亮起。突然, 海面上出現一絲奇異的光芒, 逐漸靠近。主教喊, 那是什麼?! 當光亮靠更近時, 就停止了前進。原來是三位隱士手牽著手, 在海面上滑行。主教問:「你們來做什麼?」三隱士異口同聲說: 「你教的禱告詞, 我們說時記著, 一下不說, 就一個字不見, 慢慢地,全部都忘。再教一遍。」

主教在胸前劃了十字,傾身向前說:「用你們自己的方式禱告吧! 它會傳達到主那裏。不是我該教你們; 神的子民啊! 請為我們這些罪人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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